阿根廷作为一个移民国家，身份认同是20世纪前二十年最具争议的一大话题。外国移民如何成为一名阿根廷公民，他们在阿根廷的身份认同感是如何形成的？
著名的探戈歌王卡洛斯·加德尔就是一个典型的移民。他在阿根廷的身份认同可以说是所有欧洲移民在阿根廷定居之后的一个缩影。尽管他的知名度让他成为一个典型的个案，但从中也折射出那个历史时代，特别在一战爆发之后外国移民在归化为阿根廷人的忧虑和艰辛。
20世纪20年代初期，30岁的卡洛斯·加德尔和何塞·拉萨诺不仅仅是阿根廷国内家喻户晓的国民歌手，他们的知名度也开始享誉在国际舞台上。有些国家的演出方开始纷纷向他们投来了邀请意向。特别是加德尔，他也非常愿意走出国门，将自己歌声传递到世界各地。然而，和这个愿望随时出现的，是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出国需要护照，可他并没有护照，甚至，他都没有一个明确的国别身份。
加德尔和19世纪末期的几乎所有欧洲移民一样，都面临着一个严峻的身份认同问题。尽管他们出生在欧洲，但却远离他乡，在回不去的形势之下，他们的根要落在哪里，怎么落。这可谓是加德尔一生甚至是所有移民遇到的最大的难题。而且，加德尔的出生和身份问题至今依然是乌拉圭人和阿根廷人争执的大问题。笔者试图通过几部加德尔传记和诸多学者的文献资料的印证，努力在中文世界里还原一个历史的真像。
在探戈史学界几乎形成了共识，加德尔的出生地在法国图卢兹，之后入籍阿根廷。
早期卡洛斯·加德尔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上小学时，一直使用的姓名是卡洛斯·加德斯。这是他母亲带他入境阿根廷时口头申报的姓名和年龄。而且从目前的史料上看，那个时代入学或许不需要证件，理由是大规模的移民涌入之后，证件合法化还需要一个很长时间的过程。
阿根廷警察局最早收录加德尔的个人信息时，已经明确了他的出生地在法国，以及他的出生日期。年9月11日，布省警方在拉普拉塔市找到了失踪的他。此前他母亲贝尔塔因儿子失踪报了警。警方在录口供时登记的信息显示：“卡洛斯·加德斯，14岁，法国国籍，在图卢兹出生。”
不着家，可以说是加德尔一生最大的特点。年少时期的不着家让母亲贝尔塔操碎了心。这并非是贝尔塔第一次请求警方帮她寻找离家出走的儿子。和他身份有息息相关的一次警方记录是在他22岁的时候。年1月30日，贝尔塔向警方报案，请求寻找她儿子的下落。她签字的报警申请书的文本是这样的：
“首都警察局调查科，地点：联邦首都，时间：年1月30日10时。一名女性到场报案。该女子姓名为贝尔塔·加德斯，法国人，47岁，熨烫工，丧偶，居住在科联特斯街号。报案目的：儿子失踪，下落不明，请求警方寻找。她儿子，法国人，22岁，身份证号：.，深栗色头发，棕色眼睛，右耳下方有一道疤痕，又壮又高，身穿黑色衣服。从上周日离家出去演出至今未归，请求警方调查他是否遭遇事故，或者被警方抓捕。”这份申请书是由当时第九分局的局长弗朗西斯科·拉马伊提供出来的。他也是《阿根廷联邦警察史》的撰稿人。申请书内容中最引人瞩目的，是首次出现了加德尔的阿根廷身份证（CI）卡号。但这个历史材料也被几位主要的加德尔研究者推翻，因为这只是一份笔录而已。而他实际上是到了年才获得身份证CI卡，而且是在布省阿韦亚内达市当时的考迪罗阿贝托·巴尔塞罗和时任布省警察局长克里斯蒂亚诺·贝纳维德斯的共同协助之下在省会拉普拉塔市警察局获得了身份证，而且证件上的姓名已经是他当时的艺名“卡洛斯·加德尔”，出生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省阿韦亚内达市，证件号为.。有了张身份证卡，加德尔就可以入境周边的乌拉圭、智利等国家。
在年3月之前，阿根廷一直流通着两种身份证件，一种是上面提到的CI卡，这是由警察局签发的，是一种辅助型证件。而阿根廷正式公民则需要具备另一种身份证DNI，这是一种本子，中国人习惯称之为绿本（阿根廷籍居民身份证）和红本（外国籍居民身份证，现在都已经全部换成卡片），这是由阿根廷内政部管辖的人口局签发的。阿根廷人行使公民权利时，比如选举投票、公共服务领域，都需要出示DNI，但在大部分情况之下，阿根廷公民则使用方便携带的CI卡，私人业务、出入境周边国家都可以使用。
在20世纪前二十年，大部分外国移民都是像加德尔一样，只是获得了CI卡，很少加入阿根廷国籍甚至获得阿根廷护照。
早在获得CI卡之前，加德尔已经考虑过加入阿根廷国籍。在10年代，外国移民加入阿根廷国籍的手续并不复杂，只要提供原籍国开出的出生证明，以及在阿根廷定居了一定的年限并没有犯罪记录。第一条件是具备的，贝尔塔在移民阿根廷时已经随身携带了儿子的出生证。但是，加德尔当时并没有走这条路。有三个原因，首先，他知道自己在警察局有案底。第二，他希望自己隐藏法国人的身份，尽管他周围的人都称之为“小法国人“，他母亲是一个丧偶的法国人，这对他来说就是问题根源，这是一种原生家庭的心病。第三，那是一战的时期，他作为法国人不仅没有为自己的国家服役，还加入他国国籍，有“逃兵”甚至“叛徒”之嫌。为此他也多了一个忧虑，假如今后回到法国演出，当局是否会对他的身份问题进行刁难，甚至有可能因缺席服役而被禁止入境。当然，这都是猜测，因为他当时对法国的法律法规政策一无所知。那么，他为了避免这些问题的发生，必须想办法寻找另一条出路，摆脱自己是法国人的原始身份。
加德尔和许多早期的欧洲移民后代一样，他们一直在努力的抹去自己出生或者父辈祖辈身份。因为尽管那是他们的出生地，但不是他们的成长之地。他们为了淡忘自己的身份，甚至逃离自己的身份，将自己的文化特征进行根本性的变革。比如意大利移民的后代，他们基本上不说父辈们说的原始意大利语，而是将意大利语和本土的西班牙语进行融合，创造出具有布宜诺斯艾利斯特色的意式西班牙语（Cocoliche），而第一大移民团体西班牙后代，也加入了这场意式西班牙语文化的变革浪潮中。
加德尔就是这种文化浪潮变革中成长起来的，他2岁就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他对法国几乎没有任何概念，而是满口意式西班牙语，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式的西语。尽管他母亲还说法语，但他俨然不受母亲的影响，几乎没有法语的腔调。
在阿根廷生活了三十年，他已经成为了阿根廷主流文化——克里奥尔文化的代表人物，已经是闻名的国民歌手。所以，他自身认同感就是阿根廷人，阿根廷是他成长的地方，而非法国。如果回到法国，最佳的的身份就是阿根廷知名歌手，到他的出身地推广属于他自己的阿根廷艺术。这就是他属于他的身份认同感。
经过多年的思索和周边朋友的建议，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
年10月8日，加德尔走进了乌拉圭东岸共和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使馆领事处，将自己注册登记为定居在阿根廷的乌拉圭人。可是，他并没有乌拉圭的出生证明，如何成为乌拉圭人？这得益于乌拉圭的一项新政。
乌拉圭政府在年1月17日颁布一项政府令，任何驻外领事机构都不能拒绝那些因缺少足够规定材料但需要开具国籍证明的申请人，只要提供相关可靠的证人就应该给予批准申请。
也就是说，加德尔只要能够有证人能证明他是乌拉圭人就可以了，而这个条件很简单，他最亲密的艺术伙伴拉萨诺就是乌拉圭人；另一位证人胡安·拉基斯盖特在定居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前曾是乌拉圭的一名警察局高官。
在拿到的乌拉圭国籍证明上写着：卡洛斯·加德尔，年12月11日出生在乌拉圭塔夸仁博市，其父母是卡洛斯·加德尔和玛利亚·加德尔，均已故。
△乌拉圭驻阿根廷大使馆给加德尔开具的假证件
显然，这张国籍证明是假的，他把自己的出生年份提前了三年，正好是拉萨诺出生的那一年，这样，这对二重唱就同岁了。另外，改变他的出生年份也能对可能追究他的法国当局产生迷惑。
通过这张国籍证明，加德尔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警察局获得了身份证CI卡，证件号为.，发证日期是年11月4日。
年3月7日，卡洛斯·加德尔向阿根廷联邦法院递交了入籍阿根廷的申请书：
“布宜诺斯艾利斯，年3月7日在首都联邦法官先生面前，卡洛斯·加德尔先生出庭递交申请，申请人为乌拉圭自然人，35岁，单身，职业艺术家，家庭住址位于罗德里格斯·培尼亚街号。申请人希望获得阿根廷公民身份证书，在法律在制定的框架之下，在拉蒙·乌鲁丘阿和路易斯·布仁纳两位证人的见证之下，向法院宣誓申请人遵守阿根廷各项法律，年龄已超过18岁，在本国已经连续定居15年，证人认为申请人为人正直，具备良好的行为习惯。”年5月9日，加德尔拿到了阿根廷公民入籍本，意味着他正式加入阿根廷国籍。拿着入籍本，他向联邦警察局申请获得了阿根廷护照。
到此，我们发现这是一个神奇的造假过程，但这个证件的造假并不是加德尔的终点。年他在巴黎演出前需要在当地做一次身份备案。这次他在备案表中，填写自己的父亲是卡洛斯·加德尔，乌拉圭萨尔托人，母亲是玛利亚·马丁内斯，阿根廷门多萨人。到此，我们可以发现加德尔的身份认同过程中，已经出现了三个母亲和两个父亲。
他之所以能在如此荒唐造假，这还真得得益于乌拉圭及其宽松的移民政策，这和阿根廷极其严格的法律规定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在他后来的遗嘱中，他也全部澄清承认了这一切的造假事实。
但理清了加德尔的身份真相之后，我们发现近百年之后的今年，依然有乌拉圭人以及乌拉圭和阿根廷两国的一些媒体在质疑甚至争夺探戈歌王的出生归属地问题。这也是阿根廷和乌拉圭一些媒体一贯的做法，对一些有限的事实进行无限的放大甚至是虚构。这除了有这些确凿的假证件存在之外，更关键的是加德尔一直跟媒体记者打太极。
比如他最常说的是，“我的祖国是探戈！”或者说，“我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科联特斯街上的公民！”
再比如年11月乌拉圭的《歌手》杂志就报道了一篇对加德尔本人的采访，当记者问他是哪里人时，他回答：“我可以说我的祖国是阿根廷。”
当记者追问：“但是您是在那里出生的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听说您是乌拉圭人？”
他请求记者不要去触碰这个点，但逮住他的记者怎么可能放过，于是继续追问：
“那么，您是法国人？“
”不是，朋友，我是拉普拉塔人。“
也有一些主流媒体直接给加德尔的身份定性。比如年阿根廷《戏剧年报》就指出：“卡洛斯·加德尔是阿根廷人，年12月11日出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何塞·拉萨诺是乌拉圭人，和加德尔同年，2月26日出生。”年10月11日蒙得维的亚的《拉普拉塔日报》报道：“本周六，派拉蒙电影公司出品的影片《等着我》（Espérame）将在雷克斯剧场上映。该片的主角是卡洛斯·加德尔，这是这位伟大的克里奥尔演员最好的影片。可以这么说，是乌拉圭给予了加德尔的生命，是阿根廷给予了他的荣誉。他出生在蒙得维的亚，从小就移居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年1月马德里《印第安》杂志刊登了这样的报道：“您现在几岁了？我，朋友，我并不年轻，但也不太老。我超过十岁，但还不到八十岁。“
可以说这类新闻报道层出不穷，如果从这些媒体上去看，单单他的出生地就有大量的版本。但有一个事实是不需要反驳的，那就是他属于阿根廷的探戈歌王，属于全世界的阿根廷歌王，出生只不过是一场意外。
海鸥Gaviota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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