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从洛特雷阿蒙开始,文学赢得了发疯的权利。
——罗兰·巴特
作者和读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并非默契的协议,根据这种协议,前者自称是病人,接受后者的看护。现在是诗人安慰人类!角色被任意颠倒了。
诗歌不是暴雨,也不是狂风。它是一条庄严而富饶的河。
人只在睡觉时才做梦。正是梦、生命的虚无、尘世的过客这些词,也许还有介词,像破旧的三脚架,在你们的灵魂中注入了这种潮湿、萎靡、像腐烂物一样的诗歌。从词语到思想,只有一步之遥。
情趣是最基本的品质,它概括了其他一切品质,是智力至高无上的境界。天才仅仅因为有了情趣才成为极度的健康和一切能力的平衡。
感情是可以想象的最不完整的推理形式。
每次我读莎士比亚时,都感到我在凿开一只美洲豹的脑髓。
睡眠对一些人而言是奖赏,对另一些人而言则是酷刑。对所有人而言,它都是一种必然结果。
我们快乐地失去生命,但愿人们不谈论这一点。
直到目前为止,人们通过描绘不幸来唤起恐惧和怜悯。我将通过描绘幸福来唤起它的对立物。
诗歌的逻辑是存在的。它与哲学的不一样。哲学家不如诗人。诗人有权认为自己高于哲学家。
安慰我们的东西很少,折磨我们的东西很多。
青年时代的暴风雨先于阳光灿烂的日子。
人只能通过死亡之美来判断生命之美。
我们可以全心全意地喜欢那些身上有许多缺陷的人。
——洛特雷阿蒙
《马尔多罗之歌》是法国诗人洛特雷阿蒙的天才之作,问世近五十年不为人知,经安德烈·布勒东为首的超现实主义者推重后,对现代艺术与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本书影响了不可胜数的艺术家、作家、导演:画家奥迪隆·雷东、达利、勒内·玛格丽特先后为本书配图。除布勒东、阿拉贡、艾吕雅等超现实主义者之外,纪德、加缪、帕斯、亨利·米勒、约翰·阿什伯利等大作家、大诗人都盛赞此书。还启发了戈达尔、寺山修司等电影导演的创作,影响仍在继续。
洛特雷阿蒙的真名是伊齐多尔·迪卡斯,年生于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父母是法国移民,在他出生前两个月正式结婚。母亲在他不满两岁时去世,死因不明,有人说是自杀。父亲是法国总领事馆职员,后来被任命为领事馆一等主事,退休后住在当地一家豪华饭店中,在八十岁高龄时去世,留了一笔可观的遗产给侄儿和侄女。
幼年即失去母爱,而且我们知道他和父亲的关系相当紧张,这肯定对他的思想和性格具有重要的影响。另外,他父亲的一个朋友回忆说,他是一个大胆、淘气、爱吵闹、让人讨厌的孩子,整天在大街上惹事。这是关于他的童年的唯一描述,其真实性无法确定。
洛特雷阿蒙在年像许多法国移民的孩子一样被送回国内学习,作为寄宿生进入南方的塔布中学。他入学时学业晚了两年,但进步十分明显,学校的获奖名单显示他的拉丁语、法语、数学、绘画等课程都曾获奖,四年级结束(即初中毕业)时取得优胜一等奖的好成绩。他在塔布中学有一个名叫乔治·达泽的同学,显然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其名在《诗》的一长串受献者中排第一,并多次出现在《马尔多罗之歌·第一支歌》的第一个版本中,但到了第三个版本却被换成了章鱼、蛤蟆、疥螨之类的动物。达泽死于年,当时以布勒东为首的超现实主义诗人刚刚重新发掘出洛特雷阿蒙,正在为他大吹大擂。
当这些超现实主义者听到了他们以为早已不在世的达泽去世的消息时,真是懊悔不迭,他们差一点就能通过这个达泽了解到诗人的生活秘密了,这也给文学史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洛特雷阿蒙在波城中学的一个叫莱斯佩的同学曾接受采访,回忆说洛特雷阿蒙高个子,白皮肤,长头发,嗓音刺耳,性格内向,有点疯疯癫癫,且患有严重的偏头痛,在文学、数学、博物学及游泳等方面表现出出众的才华。不过,莱斯佩回忆这些时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已有六十多年没见过洛特雷阿蒙,而且他的回忆在内容上有一些矛盾之处,所以一般都认为不甚可靠。从《马尔多罗之歌》看,洛特雷阿蒙在这几年的中学生涯中大概感到相当压抑。
年5月,洛特雷阿蒙曾获得护照去过蒙得维的亚,这次旅行的目的可能是说服父亲给他一笔生活费,使他可以尝试文学创作。他在三个月后回国,随即来到巴黎,住在离林荫大道不远的一家旅馆中,以后多次换过住宿的旅馆,但都在附近。这一地区当时是有钱人的旅游中心,他下榻的旅馆也应该是一个较为高级的旅馆,所以他的生活大概并不像有些人以为的那样拮据,他父亲委托一个银行家按月给他的生活费估计还是相当充裕的,而且他还有一笔备用款,后来就是用这笔钱出版了《马尔多罗之歌》。
此时的洛特雷阿蒙大约是古今中外成千上万怀有文学梦想的那些年轻人中的一个:“当夜阑人静,一个渴望荣誉的年轻人,在六层楼上,伏在书桌前,听见一阵不知发自哪儿的声响。他向四处转动他那因沉思和满是灰尘的手稿而昏昏欲睡的脑袋。”
《马尔多罗之歌》中的这段描述和一个名叫热农索的出版商在洛特雷阿蒙死后二十年自称经过调查提供的情况基本吻合:“他是一个高个儿小伙子,褐发,无须,神经质,循规蹈矩,刻苦勤勉。他只在夜晚才坐在钢琴前写作。他大声朗读,锻造语句,弹奏和弦,这种写作方法使旅馆中的住户感到绝望。”
除此之外,我们对他在巴黎的生活一无所知。他似乎十分孤独,既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只和他的银行家和出版商来往,而且似乎深居简出,他在给银行家的信中写道:“我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都待在我的房间里。”
洛特雷阿蒙于年11月24日清晨去世,年仅二十四岁,死亡证上非常奇怪地没有提及死因,作为证人签名的是旅馆的老板和一名服务员,这和他父亲在近二十年后死于蒙得维的亚的情形一模一样,在死亡证上签名的证人也是饭店的老板和一名服务员。
洛特雷阿蒙去世时正是普法战争时期,法国军队节节败退,巴黎就像当年的蒙得维的亚一样也是一座围城,陷于饥荒,政治动荡,第二帝国垮台,几个月后即发生了巴黎公社起义。因此,他的死给人以多种猜测,有人说他死于高烧,另有人说他死于吸毒,还有人说他是被秘密警察暗杀的。上述这些说法今天都得不到证实,所以他的死也就同他母亲的死一样成了永久之谜。他的尸体第二天便被埋葬在一个临时出让的墓地,两个月后在同一墓地中迁移过一次,以后这块墓地被市政府收回改作他用,无人认领的尸体被扔入公共墓坑。
诗人自己似乎预见到了这种结局,他在诗中写道:“我知道我将彻底毁灭。”洛特雷阿蒙留下的文字除《马尔多罗之歌》外就只有两册薄薄的、题为《诗一》和《诗二》的散文片段以及七封短信了。
《马尔多罗之歌》(节选)
第一支歌
1
愿大胆的、一时变得和这本读物一样凶猛的读者不迷失方向,找到偏僻的险路,穿过荒凉的沼泽——这些阴森的、浸透毒汁的篇章;因为,如果他在阅读中疑神疑鬼,逻辑不严密,思想不集中,书中散发的致命烟雾就会遮蔽他的灵魂,仿佛水淹没糖。大家都读下文,这没必要,只有少数人能平安地品尝这枚苦果。因此,胆小鬼,在更深地进入这片未勘探的原野前,脚跟向后转,别向前。仔细听我说:脚跟向后转,别向前,如同一个儿子的目光恭敬地避开母亲威严的面孔,或者更确切地说,如同一群爱思考、怕寒冷的鹤,它们组成一个一眼望不尽的三角,越过冬天的寂静,展开翅膀全力飞向地平线上的一个定点,那里突然刮起一道奇怪的强风:暴雨的前兆。那只最老的、独自担任前卫的鹤看见这一切,像理性的人似的摇头、咂嘴、伤心(换了我也不高兴),落尽羽毛、历经三代的脖子晃成愤怒的曲波,预示暴风雨越来越近。它用富有经验的双眼多次镇定地审视各个方向,像忧虑的哨兵似的为了击退公敌而发出警觉的叫声。它第一个(因为它享有向另外那些智力低下的鹤显示尾羽的特权)谨慎、轻柔地转动几何形的尖顶(也许是一个三角形,但看不见这些奇妙的候鸟在空中组成的第三条边),时而左舷,时而右舷,像一个灵巧的船长,用似乎不比麻雀翅膀更大的双翼操纵,明智地选取了另一条更可靠的哲学之路。
2
读者,你大概指望我在这本著作的开端乞灵于仇恨!你尽情地沉溺在无数的享乐中,如鲨鱼般肚皮朝天,谁说你干瘪、宽阔、傲慢的鼻孔不能在漆黑、秀美的空气中徐缓、庄严地闻到书中的红色烟雾?仿佛你了解这一行为的重要性和这一正当欲望的同等重要性。啊,魔鬼,如果你事先努力地连续吸上三千次你对永恒上帝的恶意,我担保这些烟雾会美化你丑陋嘴脸上那两个不成形的窟窿,你的鼻孔将因难言的欣喜和持久的陶醉而无限地扩张,在如同洒过香水、燃过香草般芬芳的空间中不再要求更美妙的东西;因为,它们将饱餐完美的幸福,犹如居住在宏伟、安宁、惬意的天宇中的天使。
3
我将用几行文字证实马尔多罗童年时为人善良,生活幸福:结束了。他后来发现自己是天生的恶棍:离奇的命运!他多年来竭力掩饰个性,但最终这种不自然的努力使他血液沸腾;他无法再忍受这种生活,果断地投入恶的生涯……温柔的气氛!谁能料到!当他亲吻一个孩子时,想的却是用剃刀割下那粉红的脸蛋,如果不是正义女神每次用她那一长串惩罚来阻止,他早就干过多次了。他不是骗子,承认事实,自称残忍。人们,你们听见了吗?他敢用这支发抖的羽笔再说一遍!所以,他是比意志更强大的力量……厄运!石块想摆脱重力吗?不可能。恶要和善联姻吗?不可能。这就是我在上面说的话。
4
有人写作是为了寻求喝彩,他们的心灵凭空想象或天生具有高贵的品格。我却用我的才华描绘残酷的乐趣!但是,持久、人为的乐趣和人一起开始,也和人一起结束。在上帝神秘的决断中才华不能和残酷联姻吗?或者,因为残酷,所以就不能有才华?如果你们愿意,只要听我说就能在我的话中看到证据……对不起,我的头发似乎在头上立了起来,但没关系,因为我轻易地用手就把它们压回原处。歌手并不奢望他的咏叹调别出心裁;相反,他为人人都有主人公那高傲、恶毒的思想而感到庆幸。
5
我一生中看见双肩狭窄的人们无一例外地干出许多蠢事,用各种手段愚弄同类,腐蚀心灵。他们把自己的行为动机称作荣誉。看着这些表演,我真想像别人一样大笑,但是,这种奇怪的模仿却不可能。我抓起一把刃口锋利的折刀,划开双唇相交处的皮肉。我一时以为达到了目的。我在镜中凝视我自伤的嘴。错了!两道伤口中流出的大量鲜血使我无法看清那里是否确实显出了像别人一样的笑。但是,比较了一会儿,我发现我笑得和人们不一样,就是说我并没笑。我看见面容丑陋、可怕的双眼深陷在阴沉的眼眶中的人们比岩石更坚硬,比铸铁更呆板,比鲨鱼更凶残,比青年更蛮横,比罪犯更疯狂,比骗子更背信弃义,比演员更异想天开,比教士更具有个性,胜过天地之间最不动声色、最冷漠无情的生灵。他们让探索他们心灵的道学家疲惫不堪,让上天无情的愤怒降临到他们头上。这些人我都见过,有时他们大概受地狱之鬼的怂恿,像一个邪恶的孩子反抗母亲那样向苍天举起粗壮的拳头,目光充满炽热、仇恨的内疚,保持着冰冷的沉默,不敢讲出掩藏在心中的广泛而徒劳的沉思,因为其中尽是错误和恐怖,却用一副可怜相使仁慈的上帝伤感;有时他们从早到晚、从幼年的起始到晚年的终结用难以置信、违背常识的咒骂来反对一切生灵,反对自己,反对上帝,糟蹋妇女和儿童,玷污身体上那个令人害羞的部位。于是,海水汹涌,把船板吞进深渊,飓风和地震推倒房屋,瘟疫和各种疾病摧毁虔诚的家庭。但是,人们察觉不到这一切。我也见过他们的脸发红或发白,为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表现感到羞耻:十分罕见。暴雨——狂风的姐妹,淡蓝色的天穹——我不承认它的美,虚伪的大海——我心灵的形象,内心神秘的土地,外星居民,整个宇宙,慷慨创世的上帝,我向你乞求:给我指出一个好人吧!……但愿你的恩德大大增强我天生的力量,因为,看到这个魔鬼的样子,我可能会因惊讶而死:有人的死因更小。
相关阅读作者:[法]洛特雷阿蒙
出版社:后浪丨四川文艺出版社
原作名:LesChantsdeMaldoror
译者:车槿山
编辑:黑凤梨